“你们知道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总是比中国学生学得慢，因为我总是要停下来管纪律，时间就那么浪费了。”中国老师这番话激怒了一个名叫Sophie的英国学生，她随即反击道，“这真是巨大的侮辱，你是在说我们很笨吗？”
    然后她被老师叫出去罚站，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另一位男学生咆哮着，“一边抄黑板上的大段笔记，一边还要听课，这根本不可能啊！”
    中文课上李爱云老师给学生们讲孔子，提到尊重老师、尊重父母是美德，父母永远是对的。话音刚落课堂内传来一片异议，一位女同学站起来发言说：“这种说法是错的，我们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勇敢做自己！”全班赞同鼓掌。
    这些是由BBC制作，名为《我们的孩子足够坚强吗？中式学校》（Are Our Kids Tough Enough? Chinese School）的纪录片中的镜头。位于英国南部汉普郡郊区的博航特中学（Bohunt School）里，50名13到14岁的学生被选中参与为期一个月的中式教育试验。这部纪录片自8月4日在BBC首播，中国互联网上几乎进行了同步直播，社交网络上也引起了对两国教育的广泛争论。
    这些学生不仅要面对中国老师，接受完全中式的课堂教育方式，连课下的每一个细节都完全复制中式校园生活的传统。英式制服短裙被换成了毫不合身的运动服，一大早集体在操场上升旗做早操，上课时同时抄板书和听课，傍晚下课之后还要上晚自习。对了，还有选班干部和开家长会。     这最初源于BBC的一个突发奇想。
    Sam Bagnall是BBC电视时事部创意总监，也是这部纪录片的执行制片人之一，参与影片从提案、拍摄到后期的整个过程。很长一段时间，英国某些核心科目在全球性的评估中落后于亚洲国家和地区，Bagnall自己曾拍摄过一些中国学校的纪录片，发现那里的学习氛围和英国有很大的差异。他打算尝试将东方的教育方式嫁接到英国课堂中。
    这样的尝试自然会引起不少质疑。“这像是以文化冲突为题材的一部搞笑电视真人秀节目，尤其是通过一些后期编辑剪辑，比如校长每次出现时进行曲的配乐，”一位不愿具名的英国纪录片独立制片人对《第一财经周刊》说，“效果是充满冲突和戏剧性的，但很难说它展现了全部事实。”
    “这部片子是一个试验，节目开篇就告知观众这一点，当然它不是一次科学性的证明谁对谁错的试验，”Bagnall如此回应，“我们用纪录片的拍摄手法来纪录真实发生的情况，孩子们和老师可能一开始对摄像机不适应，但一两天后他们就忘了机器的存在。我确信我们真实而全面地纪录了在为期一个月的试验课程中的所有事实。”
    你会在纪录片当中看到这样的画面——当英国男生Joe因跑步落后而深受打击时，英国助教随即上前安慰他，而中国老师却显得很冷漠。
    Bagnall并不认为这是故意把中国老师刻画成没有同情心的形象，“这是当天的真实纪录，相较于刚来的中国老师，英国助教更熟悉自己的学生，她去安慰并不奇怪。看完3集，你最后也会发现中国老师是非常有爱心的角色。”他又补充说道。
    BBC花了6个月的时间挑选适合参与试验的中国老师。他们必须是英语、数学和理化科学的老师，在中国有5年以上的教学经验，并且能够使用英语授课。BBC还在中国的校园内进行广泛的调研，为这个特殊的实验班的作息作出具有中国风格的规划。
    博航特中学看起来也是最合适的试验对象。这所去年被《泰晤士报》评为年度学校的公立中学，在英国中学学术表现排名中一直保持着靠前的位置，高于全国GCSE的平均成绩—这是英国14到16岁的学生，完成第一阶段中等教育后参加的主要考试。它相当于中国的中考。     “博航特中学一直坚持教学创新，我们为学生们提供充满挑战的与众不同的体验。正因如此，我们很有兴趣参与这个试验。”Neil Strowger对《第一财经周刊》说。他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去年走访了一些上海中学，对在超大的课堂里学生们表现出的严肃气氛感到震惊。不过Strowger也在体育课上发现一些学生会聚在一起闲聊天，因为在不少中国学生眼里，体育是不被重视的科目。
    一共3集的纪录片带有竞赛性质，比赛的结果也并不难预料。但中国老师的获胜并没有改变人们对中式教育的争议态度。
    “在英式教学中，鼓励和培养学生自主思考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这在中式教育中完全看不到，”英国教师联盟执行秘书长Kathryn James是英式教育的坚定拥护者，“中国老师即便最后赢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很多需要改进和学习的地方，这一点也不奇怪。”
    Strowge对最后的结果也有些失望，不过整个试验过程让他对中式教育有了更多认识。“我从这个试验中学到了什么？我想可能我们需要把学生在校的时间延长，并且不应该排斥老师偶尔进行独角戏式的授课，”Strowger说，“但我相信，中国的孩子们之所以能够在学习上表现那么出色，更多是出于他们的文化和价值观，而非他们的教学方式有多先进。”
    Strowger对中国班一直没有好转的课堂纪律问题感到生气。这与他印象中博航特学生的形象完全不同，几乎暴露了他们最糟糕的表现，并且通过镜头无限放大，他把原因归咎于“让大脑发麻一般无聊”的中式教育。
    在教室里只呆了20分钟的他就忍不住要把自己的脑袋砸向桌子，而学生们要面对每天12小时的折磨。Strowger认为中式教育是一种偷懒的教育方式。相比之下，英式教育推崇学生的个性化教育，根据能力差异进行小班授课。
    中国老师完胜的大结局公布之后，英国网友的态度也出现了较大逆转。一段获得大量“赞同”的评论这么说道，“那并不是‘中国传统教育’，而应该说是‘传统教育’。我几十年前就是这样学习的，你猜怎么着？这很管用。现在所谓的‘启发式学习’并没有先进到哪里去，却把传统教育给摒弃了。”英国的课堂在1950年代之前也和今天的中国一样被填鸭式教学统治，但之后逐渐被提倡自主学习的教学方式所取代。
    英国布莱顿中学的校长Richard Cairns对纪录片中表现出的冲突一点也不意外，在他的学校，11岁以上的学生都要学习中文。
    “我们经常发现那些直接从中国聘请的老师总是不太适应管理我们的学生，中国的老师先天认为学生就应该听讲，吸收知识然后给出反馈，”Cairns这么说道，“而英国的教育则是鼓励学生从互动中学东西，讨论并不会破坏秩序，而是可以加以引导。”
    但他并不认为这种文化上的差异对教育本身而言是有害的，对比英式教育和中式教育哪个更好，这对提升英国整体的教育质量没有任何意义，威灵顿中学的校长Anthony Seldon同意他的看法，“当人们考虑非此即彼的时候，整个争论就完全走样了。”
    英国面对这种外来的教育方式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而另一方面，中国对于海外教育倒是有着天然的好感。威灵顿中学2011年在天津开设了一所分校，之后在2014年又在上海开了一家，并且正计划在中国开设第三所学校。
    “否认自己的弱点比接受别人的帮助更可耻，中国学生的学术成绩表现在全球排名前列，领先英国学生3年，如果你否认他们的教育有独特的优势的话，那是毫无意义的。”Seldon说。如果中西方能一起合作把两边的教学优势结合起来，或许能帮助所有的学生找到一种他们既能享受其中又高效的教学方式。
    尽管存在争议，但英国政府却打算在更多的学校进行中式教育的试验。尤其是数学—这实在是中国学生的强项。下个月一些英国的中学老师会飞往上海考察。30位中国老师去年还被邀请到英国的小学里进行公开课演示中式课堂教学，中国的数学教辅书《一课一练》也会被引进到英国。
    英国学校部长（school minister）Nick Gibb表示已经开展的试验效果非常棒，那些成绩并不突出的学生也有了很大的进步，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吃惊。
    “我们的制度不仅仅是让那些能提供优质服务的昂贵学校占有更大的市场份额，同时应该让人们看到取得好成绩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这一点必须坚持。”Gibb的这番言论发表于BBC纪录片首播的第二天，“我把它录下来了，打算周末看，这是个娱乐节目，不完全科学。”
    关于这部纪录片及中英教育方式的讨论，仍然在两国的社交网络上持续。纪录片的旁白提到，英式教育是以孩子为中心，但哪里的教育不都应该是如此？冲突本身也是一种对话。不过感受更为深刻的还是参与者，博航特中学中国实验班的数学老师邹海连，在这次经历中始终忘不了一件事。
    班上一个叫做Joe的男孩跌倒撞伤了头，校医检查过后，给了他一些冰块并建议他去医院。当Joe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来接他的时候，Joe自己背着书包，没有叫任何人帮忙，他的母亲也没有主动要求帮他背包。而他的弟弟想要帮他，却也被他拒绝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英式教育的结果，”邹海连说，“让每个孩子变得独立，这让我反思很多。”